憨山大師的一生(4)
宋智明編述
七、徹悟心性
一五七五年大師三十歲,這年新春正月同妙峰大師從河東出發一起到五臺山去,直至年底 十二月十五日 才登上五臺山。塔院的大方法師請二位大師卜居北五台龍門,這是個最幽峻的地方。第二年的 三月三日 大師在雪堆中撥出數間老屋,同妙峰大師住了下來。在這裏大師目睹萬山冰雪,清涼皎潔,儼然是過去曾經羡慕的境界,感到身心灑然,如同進入極樂世界一樣。
不久,妙峰大師獨遊夜台,大師繼續留龍門修行。他在冰雪之中單提一念,人來了也不交談,只看看而已。這樣時間一長,看見人就像看見木杌一樣,後來竟連文字也不識了。
到了初夏,大風猛吼萬竅怒號,冰塊漸漸地消融了。大水衝擊著山澗,奔騰的暴流猶如驚雷一般。大師在寂定中受到這雷鳴般的聲音干擾,功夫也受到影響。他去向妙峰大師請教如何才不受境界擾亂的方法,妙峰大師對他說:「境界的生滅變化,是認意識攀緣而生,並非從外而來。聽古人說:『三十年聞水聲不轉意根,當證觀音圓通』。」大師回來後,每日坐在溪流急湍的獨木橋上鍛煉。開始坐時,水聲宛然,時間一久,動念時聽到水聲,不動念就聽不到了。
一日大師在獨木橋上靜坐,忽然之間忘卻身體,一切聲音頓時消失。從此以後雖然聲音如雷,再也不能擾動大師的靜寂心境了。
大師住山的食物僅用野菜拌粥湯,這天大師吃過粥在山坪上經行,攝心歸一,忽然立定,不見身心,唯一大光明藏,圓滿湛然,猶如大圓鏡一樣,山河大地都影現其中。到出定時智慧朗然,自覺身心了不可得。這時大師作了一首偈:「瞥然一念狂心歇,內外根塵具洞徹。翻身觸極太虛空,萬象森羅從起滅。」
從這以後身心世界湛然寂靜,不再被聲音和色相所障礙,從前的疑團當下頓消。再看看釜鍋,已經蓋上灰塵了,因為一人獨住無侶,也不知時間過了多久。
雪浪法師為了尋找憨山大師,謁少林、涉伏牛、上五台龍門,在冰雪堆裏尋到大師,他準備與大師一同修道,誓共生死。大師卻對他說:「人各有志,也各有緣。師兄的緣份在於宣揚佛法,續佛的慧命,不應在此枯寂終老。江南一帶真正的禪法久已湮沒,你用上承無極大師的法席荷擔囑累,下可化導眾生作人天的眼目,才不至辜負出世的大事因緣啊!」雪浪法師聽了覺得很有道理,就與大師鄭重而別。後來雪浪法師卓錫三吳諸郡,宣揚佛法三十年,大眾圍繞,東南講席,由此大盛。
大師悟後因無人請益印證,於是翻開《楞嚴經》來參證,大師以前未曾聽過這部經,對其中的義理未盡明瞭,這時他以現量境界去觀照經文,心識微起立即覺了,不使落入分別思量。這樣過了八個月,對全經的旨趣,了然無疑。
因塔院大方法師被奸商誣告,大師為了解救他,一人冒著嚴寒到了雁平鎮代郡胡順庵公館。胡原是平陽太守,現轉任雁平兵備,對大師一向恭敬。他見大師到來,異常高興地說:「我正考慮到山中,大雪寒冷難禁,已寫好書信,正要派人去接師父,師父正巧來到,真乃誠心所感啊!」大師即告訴他大方法師破誣告之事,胡即請人放了大方法師,塔院道場才得以保全。
胡順庵留大師過冬,朝夕問道十分殷切。大師對他開示說:「密於事者心疏,密於心者事達。故事愈密心愈疏,心愈密事愈達。心不洗者無由密,是以聖人貴洗心退藏於密。」又開示說:「目容天地,纖塵能失其明;心包太虛,一念能塞其廣。是知一念者,生死之根,禍患之本也。故知幾知微,聖人存戒。」又開示說:「念有物有,心空法空。是以念若虛熔,逢緣自在;心如圓鑒,來去常閑。善此者,不出尋常,端居妙域矣。」這樣大師信口說來,一個月後胡順庵已記錄成帙,稱為《佛法緒言》,並立即請人付梓流行。
當時有一位開府高公移居到鎮代郡,聽說憨山大師在胡公館裏,就去對胡公說:「我家花園亭閣雖已有許多題詠,現想再求高人一詩,請憨山大師題一首如何?」胡公答應去問大師。當他向大師轉述了高公求詩一事後,大師卻拒絕道:「我胸中無一字,怎能作詩呢?」高公再三向胡公請求,胡公無法推託,只得苦求大師,還拿出許多古人名詩集,擺在大師的桌子上,想借此發動大師的文思。大師偶然翻升詩集,正想構思的時候,忽然靈機一動,詩句即迅速而至。胡公出堂回來,已落筆寫成三十首詩了。大師恍然發覺:「這正是文字習氣魔啊!」立即停了筆,只拿了一篇給胡公塞責,就再也不想詩文的事了。可是這時文思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,不覺從前學習過的詩書辭賦,凡是曾經入過目的,都一齊湧現出來,逼塞著整個太虛空,縱使通身是口,也不能抒發心中的詩思,甚至於不知什麼是身心。大師默默地自視內省,似乎有向上飛舉的感覺,正不知怎樣度過這一關。
第二天胡公送高公回去,大師靜坐獨思:「我現在所發生的正是中山法光禪師所說的禪病,可是有誰能替我治呢?」繼而又想:「沒辦法,只有靠睡眠來消除禪病了。現在如果能安眠,對修行治障是有益的!」大師關閉了房門,強迫自己睡眠,開始時無論如何也睡不著,堅持了一段時間後,忽然坐忘如睡。吃齋時童子來敲門,怎麼也敲不開,用木椎來撞,也不見裏面答應。
胡公回來後問大師為何還未出來,童子告訴他大師在房中已經五天了。胡公就叫人打開窗門而入,看見大師身披衲衣端坐在床上,叫也叫不應,推也推不動。胡公突然想起,過去在書房中設有佛堂,供案上擺有擊子,他曾舉起擊子問大師:「這東西有何用處?」大師說:「西域僧人入定不能出定,用這一鳴即能出定了。」胡公這時想:「師父可能是入定了。」他立即拿了擊子在大師的耳邊敲了數十聲,大師才慢慢地醒了過來,睜開眼看看,不知身體在何處。這時胡公說:「我送客出去後,師父即閉門而坐,至今已五天了,你這五天是怎樣過來的?」大師說:「不知道,只存一息罷了。」說畢又默默地諦觀起來,竟然不知這是什麼地方,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到來,再回顧那些住山的歲月,以及以往行腳的歷程,都如夢一樣虛幻不實,求之了不可得。以前被偏空我見所擾亂的心念,現在也雨收雲散,長空若洗,一切陰影都蕩然無存了。心空境寂,其中的妙趣確是無法形容。大師這時想:「《楞嚴經》中說:『淨極光通達,寂照含虛空。卻來觀世間,猶如夢中事。』佛經的言句的確不會欺騙人啊!」
大師徹悟心性後,準備正月還山,就對胡公說:「五臺山的林木,已被奸商砍伐了許多,文殊菩薩的道場將要變成荒山了。」胡公於是具疏文題請上司大禁砍伐。從此以後國家在五臺山修建叢林梵剎,都仗這大禁保衛下來的林木,否則就無從取材了。
八、報父母恩
一五七七年大師三十二歲,冬去春來,百花爭妍。大師離開胡公館,一路上踏著嫩綠色的青草回到五台龍門。當他站在龍門的石岩上環視著依舊冰封的崢嶸山色,白皚皚的一片,似乎想把人間永遠封閉在嚴寒中。大師望著望著,心又不禁從那徹悟自性中回顧如夢如幻而又清晰異常的童年時代,重溫和父母在一起的日日夜夜,心中不免感激地想:「我假使沒有父母的刻意栽培,尤其是母親的熏陶,哪有今天的徹悟心性?尊敬的父母啊!您們現在怎麼樣了?我多麼希望能報答您們的罔極之恩啊!」
大師一邊想念父母的恩情,一邊回顧出家後的經歷,發覺自己雖已開悟,但在向寶所邁進的大道上還僅僅是個小小的起點,前面是三大阿僧祇劫的遙遠征途,還有數不盡的艱難曲折,以後從哪兒開始走呢?
一天,大師看完南嶽慧思大師的發願文,那崇高的願心,懇切的詞句,撥動了大師的菩提心弦。對!開悟以後應該廣做佛事普利眾生,完成佛法的自覺覺人的偉大事業!大師決定第一步先刺血泥金,抄寫《華嚴經》一部,上結般若的殊勝因緣,下酬父母及一切有情的深恩大德。
明神宗皇帝的嫡母慈聖聖皇太后信奉佛教非常虔誠,她平日樂善好施,京都的人們都稱她為佛若娘娘。一天她在全國選拔了有道德的僧人召開一次誦經法會,目的是祈求國家太平人民幸福。大師聽到這一消息,暗中報了名。太后知道大師要以血泥金抄寫《華嚴經》,就賜了金紙給他。
第二年四月大師在靜室裏開始寫經,無論點畫大小,每落一筆,心念佛一聲。一些遊山的僧俗到了大師的靜室,往往要求大師開示幾句佛法,而大師雖然手中不停地抄寫著,但照舊不失應付對答。凡是來問訊的,大師都要跟他們寒喧幾句,其中一些高人故舊,大師則恭敬地延請他們坐上禪床,照例和他們對談佛法,也不礙手中寫經。大師每日如此的抄寫,雖然人來人往,心中了無動相可得。
許多老宿聽到大師如此情形,都認為非常奇怪。一日老宿們率領了許多弟子來到大師靜室,想證實一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。他們在大師身旁故意用種種方法攪亂,等大師寫完一個段落,拿起一看,果真沒有絲毫差錯,這才確信大師的功夫非同尋常,是有一定修證的。但他們對這功能仍還不解,又去問妙峰大師:「憨山大師為何能一心多用?」妙峰大師答道:「我師兄念佛三昧已經純熟了!」此時妙峰大師也在北台刺血泥金抄寫《華嚴經》。
當二位大師寫經圓滿後,共同商議建一圓滿道場,並稱為無遮法會。妙峰大師著手募化錢糧,又準備到京都請五百名大德名僧參加。在法會事宜初步就緒時,剛巧神宗下旨祈禱皇嗣,派遣內官到武當山求道士,聖母李太后派遣內官到五臺山求僧伽。
憨山大師認為沙門所作一切佛事,無非為國家太平人民幸福,現在太后祈皇嗣於佛教,這是關係到國家和人民的未來,因此也極重要。大師想要無遮法會的一切安排,都歸併於求皇嗣一事上,不可為區區個人名譽著想。妙峰大師和內官都表示反對,大師堅持與他們力爭,因此就觸犯了內官,有些人也想乘機中傷大師,破壞道場,但大師提倡為國求皇用的決心,竟使大師始終無恙。
李太后為了薦先帝,保聖躬,不久前派了內官帶領三千名建築人員到五臺山修造塔寺。大師恐朝廷初到五臺山做佛事,難以完成修建任務,有傷法門,因此盡力從中協助調度。直至第二年塔院落成,大師把血金書寫的《華嚴經》安置在塔上,又寫了一篇發願文供在塔中。
這時妙峰大師已去京都,大師一人募化資金,先造了華嚴法界轉輪藏,以供道場使用,並推備了供具齋糧等一切所需。大師不分晝夜地奔波了九十日,終於完成了道場的一切事務。到了十月臨期時,妙峰大師率領了所請的五百多位大德高僧畢集在山中,加上本山的人員共達千人,這上千人的安居床被及供具茶飯,在大師的調度下有條不紊處處現成。大眾對大師的能力都感到十分驚訝。
在法會初開的七晝夜中,事情異常繁忙,而大師卻粒米不餐僅喝些開水,仍照常應付各種事務。佛堂裏每日要以五百桌的齋食供養諸佛菩薩,天天如此,次第不失。大眾不知這許多齋供從何處來?有的認為是神力所運,只有大師知道這是佛力的加持。
法會圓滿結束後,大師第二年又在五臺山塔院講解《華嚴懸談》。在百日的經期中,每日雲集在塔院的十方緇素不少於萬人,可是在大師的指揮下,吃一餐齋如同坐一堂禪一樣絲毫不雜,根本聽不到傳呼剝啄的聲音。
大師把精力過度地用這二次法會上,當經期結束後,生了一場病。這時他與妙峰大師離開塔院,一缽飄然長往了。妙峰大師一人到蘆茅去,大師因為身體有病,便到真定障石岩調養身體。在這裏大師作了一首詩,其中有二句是這樣的,「削壁倚天應礙石,斷崖無路只飛梯。」
這年八月皇太子降生,正好是祈嗣法會的十個月。
大師身體稍好後,又到了京西的中峰寺,在此作了一篇《垂刻中峰廣錄序》。冬天在石室裏閉關水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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