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燈會元卷第十三
青原下四世
雲巖晟禪師法嗣
洞山良价禪師(1)
瑞州洞山良价悟本禪師,會稽俞氏子。幼歲從師念般若心經,至「無眼耳鼻舌身意」處,忽以手捫面問師曰:「某甲有眼耳鼻舌等,何故經言無?」其師駭然異之,曰:「吾非汝師。」即指往五洩山禮默禪師披剃。
年二十一詣嵩山具戒。遊方首詣南泉,值馬祖諱辰修齋。泉問眾曰:「來日設馬祖齋,未審馬祖還來否?」眾皆無對,師出對曰:「待有伴即來。」泉曰:「此子雖後生,甚堪雕琢。」師曰:「和尚莫壓良為賤。」
次參溈山,問曰:「頃聞南陽忠國師有無情說法話,某甲未究其微。」溈曰:「闍黎莫記得麼?」師曰:「記得。」溈曰:「汝試舉一遍看。」師遂舉:「僧問:『如何是古佛心?』國師曰:『牆壁瓦礫是。』僧曰:『牆壁瓦礫,豈不是無情?』國師曰:『是。』僧曰:『還解說法否?』國師曰:『常說熾然,說無間歇。』僧曰:『某甲為甚麼不聞?』國師曰:『汝自不聞,不可妨他聞者也。』僧曰:『未審甚麼人得聞?』國師曰:『諸聖得聞。』僧曰:『和尚還聞否?』國師曰:『我不聞。』僧曰:『和尚既不聞,爭知無情解說法?』國師曰:『賴我不聞,我若聞,即齊於諸聖,汝即不聞我說法也。』僧曰:『這麼則眾生無分去也。』國師曰:『我為眾生說,不為諸聖說。』僧曰:『眾生聞後如何?』國師曰:『即非眾生。』僧曰:『無情說法,據何典教?』國師曰:『灼然!言不該典非君子之所談,汝豈不見華嚴經云:剎說、眾生說、三世一切說。』」師舉了,溈曰:「我這裡亦有,祇是罕遇其人。」師曰:「某甲未明,乞師指示。」溈豎起拂子曰:「會麼?」師曰:「不會,請和尚說。」溈曰:「父母所生口,終不為子說。」師曰:「還有與師同時慕道者否?」溈曰:「此去澧陵攸縣,石室相連有雲巖道人,若能撥草瞻風,必為子之所重。」師曰:「未審此人如何?」溈曰:「他曾問老僧:『學人欲奉師去時如何?』老僧對他道:『直須絕滲漏始得。』他道:『還得不違師旨也無?』老僧道:『第一不得道老僧在這裡。』」
師遂辭溈山,徑造雲巖,舉前因緣了,便問:「無情說法甚麼人得聞?」巖曰:「無情得聞。」師曰:「和尚聞否?」巖曰:「我若聞,汝即不聞吾說法也。」師曰:「某甲為甚麼不聞?」巖豎起拂子曰:「還聞麼?」師曰:「不聞。」巖曰:「我說法汝尚不聞,豈況無情說法乎?」師曰:「無情說法,該何典教?」巖曰:「豈不見彌陀經云:水鳥樹林悉皆念佛念法。」師於此有省。乃述偈曰:「也大奇!也大奇!無情說法不思議!若將耳聽終難會,眼處聞時方得知。」
師問雲巖:「某甲有餘習未盡。」巖曰:「汝曹作甚麼來?」師曰:「聖諦亦不為。」巖曰:「還歡喜也未?」師曰:「歡喜則不無,如糞掃堆頭拾得一顆明珠。」師問雲巖:「擬欲相見時如何?」曰:「問取通事舍人。」師曰:「見問。」次曰:「向汝道甚麼?」
師辭雲巖,巖曰:「甚麼處去?」師曰:「雖離和尚,未卜所止。」曰:「莫湖南去?」師曰:「無。」曰:「莫歸鄉去?」師曰:「無。」曰:「早晚卻回。」師曰:「待和尚有住處即來。」曰:「自此一別,難得相見。」師曰:「難得不相見。」臨行又問:「百年後忽有人問:還邈得師真否,如何祗對?」巖良久曰:「祇這是。」師沈吟,巖曰:「价闍黎承當個事,大須審細。」師猶涉疑,後因過水睹影,大悟前旨。有偈曰:「切忌從他覓,迢迢與我疏。我今獨自往,處處得逢渠。渠今正是我,我今不是渠。應須這麼會,方得契如如。」
他日因供養雲巖真次,僧問:「先師道祇這是,莫便是否?」師曰:「是。」曰:「意旨如何?」師曰:「當時幾錯會先師意。」曰:「未審先師還知有也無?」師曰:「若不知有,爭解這麼道?若知有,爭肯這麼道?」
(長慶云:「既知有,為甚麼這麼道?」又云:「養子方知父慈。」)
師在泐潭見初首座,有語曰:「也大奇!也大奇!佛界道界不思議!」師遂問曰:「佛界道界即不問,祇如說佛界道界底是甚麼人?」初良久無對。師曰:「何不速道?」初曰:「爭即不得。」師曰:「道也未曾道,說甚麼爭即不得?」初無對。師曰:「佛之與道,俱是名言,何不引教?」初曰:「教道甚麼?」師曰:「得意忘言。」初曰:「猶將教意向心頭作病在。」師曰:「說佛界道界底病大小?」初又無對。
次日忽遷化,時稱師為問殺首座。
价師自唐大中末於新豐山接誘學徒,厥後盛化豫章高安之洞山,權開五位,善接三根,大闡一音,廣弘萬品,橫抽寶劍,剪諸見之稠林,妙葉弘通,截萬端之穿鑿。又得曹山深明的旨,妙唱嘉猷,道合君臣,偏正回互。由是洞上玄風播於天下,故諸方宗匠咸共推尊之曰「曹洞宗」。
師因雲巖諱日營齋,僧問:「和尚於雲巖處得何指示?」師曰:「雖在彼中,不蒙指示。」曰:「既不蒙指示,又用設齋作甚麼?」師曰:「爭敢違背他!」曰:「和尚初見南泉,為甚麼卻與雲巖設齋?」師曰:「我不重先師道德佛法,祇重他不為我說破。」曰:「和尚為先師設齋,還肯先師也無?」師曰:「半肯半不肯。」曰:「為甚麼不全肯?」師曰:「若全肯,即孤負先師也。」問:「欲見和尚本來師,如何得見?」師曰:「年牙相似,即無阻矣。」僧擬進語,師曰:「不躡前蹤,別請一問。」僧無對。
(雲居代云:「這麼則不見和尚本來師也。」僧問長慶:「如何是年牙相似者?」慶云:「古人這麼道,闍黎久向這裡覓個甚麼?」)
問:「寒暑到來,如何回避?」師曰:「何不向無寒暑處去?」曰:「如何是無寒暑處。」師曰:「寒時寒殺闍黎,熱時熱殺闍黎。」
上堂:「還有不報四恩三有者麼?」眾無對。又曰:「若不體此意,何超始終之患?直須心心不觸物,步步無處所,常無間斷,始得相應。直須努力,莫閑過日。」
問僧:「甚處來?」曰:「遊山來。」師曰:「還到頂麼?」曰:「到。」師曰:「頂上有人麼?」曰:「無人。」師曰:「這麼則不到頂也。」曰:「若不到頂,爭知無人?」師曰:「何不且住。」曰:「某甲不辭住西天,有人不肯。」師曰:「我從來疑著這漢。」
師與泰首座冬節喫果子次,乃問:「有一物上拄天,下拄地,黑似漆,常在動用中,動用中收不得,且道過在甚麼處?」泰曰:「過在動用中。」(同安顯別云:不知。」)師喚侍者,掇退果卓。
問雪峰:「從甚處來?」曰:「天台來。」師曰:「見智者否?」曰:「義存喫鐵棒有分。」
僧問:「如何是西來意?」師曰:「大似駭雞犀。」問:「蛇吞蝦蟆,救則是?不救則是?」師曰:「救則雙目不睹,不救則形影不彰。」
有僧不安,要見師,師遂往,僧曰:「和尚何不救取人家男女?」師曰:「你是甚麼人家男女?」曰:「某甲是大闡提人家男女。」師良久。僧曰:「四山相逼時如何?」師曰:「老僧日前也向人家屋簷下過來。」曰:「回互不回互?」師曰:「不回互。」曰:「教某甲向甚處去?」師曰:「粟畬裡去。」僧噓一聲曰:「珍重。」便坐脫。師以拄杖敲頭三下,曰:「汝祇解與麼去,不解與麼來。」
因夜參,不點燈,有僧出問話,退後,師令侍者點燈,乃召適來問話僧出來。其僧近前,師曰:「將取 三兩 粉來,與這個上座。」其僧拂袖而退,自此省發,遂罄捨衣資設齋。得三年後,辭師,師曰:「善為!」時雪峰侍立,問曰:「祇如這僧辭去,幾時卻來?」師曰:「他祇知一去,不解再來。」其僧歸堂,就衣缽下坐化。峰上報師,師曰:「雖然如此,猶較老僧三生在。」
雪峰上問訊,師曰:「入門來須有語,不得道早個入了也。」峰曰:「某甲無口。」師曰:「無口且從,還我眼來。」峰無語。
(雲居別前語云:「待某甲有口即道。」長慶別云:「這麼則某甲謹退。」)
雪峰般柴次,乃於師面前拋下一束。師曰:「重多少?」峰曰:「盡大地人提不起。」師曰:「爭得到這裡?」峰無語。
問僧:「甚處來?」曰:「三祖塔頭來。」師曰:「既從祖師處來,又要見老僧作甚麼?」曰:「祖師即別,學人與和尚不別。」師曰:「老僧欲見闍黎本來師,還得否?」曰:「亦須待和尚自出頭來始得。」師曰:「老僧適來暫時不在。」
官人問:「有人修行否?」師曰:「待公作男子即修行。」
僧問:「相逢不拈出,舉意便知有時如何?」師乃合掌頂戴。
問僧:「作甚麼來?」曰:「孝順和尚來。」師曰:「世間甚麼物最孝順?」僧無對。
上堂:「有一人在千人萬人中,不背一人不向一人,你道此人具何面目?」雲居出曰:「某甲參堂去。」
師有時曰:「體得佛向上事,方有些子語話分。」僧問:「如何是語話?」師曰:「語話時闍黎不聞。」曰:「和尚還聞否?」師曰:「不語話時即聞。」
問:「如何是正問正答?」師曰:「不從口裡道。」曰:「若有人問,師還答否?」師曰:「也未曾問。」
問:「如何是從門入者非寶?」師曰:「便好休。」
問:「和尚出世幾人肯?」師曰:「並無一人肯。」曰:「為甚麼並無一人肯?」師曰:「為他個個氣宇如王。」
師問講維摩經僧曰:「不可以智知,不可以識識,喚作甚麼語?」曰:「讚法身語。」師曰:「喚作法身,早是讚也。」
問:「時時勤拂拭,為甚麼不得他衣缽?未審甚麼人合得?」師曰:「不入門者。」曰:「祇如不入門者,還得也無?」師曰:「雖然如此,不得不與他卻。」又曰:「直道本來無一物,猶未合得他衣缽,汝道甚麼人合得?這裡合下得一轉語,且道下得甚麼語?」時有一僧,下九十六轉語,並不契,末後一轉始愜師意。師曰:「闍黎何不早這麼道?」別有一僧密聽,祇不聞末後一轉,遂請益其僧。僧不肯說,如是三年相從,終不為舉,一日因疾,其僧曰:「某三年請舉前話,不蒙慈悲,善取不得,惡取去。」遂持刀白曰:「若不為某舉,即殺上座去也。」其僧悚然,曰:「闍黎且待,我為你舉。」乃曰:「直饒將來亦無處著。」其僧禮謝。
有庵主不安,凡見僧便曰:「相救!相救!」多下語不契。師乃去訪之。主亦曰:「相救。」師曰:「甚麼相救?」主曰:「莫是藥山之孫,雲巖嫡子麼?」師曰:「不敢。」主合掌曰:「大家相送。」便遷化。僧問:「亡僧遷化向甚麼處去?」師曰:「火後一莖茆。」